进入9月份,美联储将再度加息。本次美联储将加息多少个基点?日益鹰派的美联储将如何影响亚洲国家?明年是否会出现衰退?围绕这些问题,《全球财经连线》邀请到了穆迪分析亚太区首席经济学家Steve Cochrane,与我们一起展开讨论。
通胀似乎已经见顶
《全球财经连线》:您如何评论鲍威尔在杰克逊霍尔的讲话?他这次发出的信息是正确的吗?
Steve Cochrane:我想最好的说法是,他发出了明确的信号。以非常明确的鹰派口吻,表明美联储已经准备好去做任何必须做的事情,以使通胀回到控制之下。(鲍威尔)很多的言论,暗示了美联储在回顾历史的经验时,已经意识到一旦通货膨胀开始持续,尤其是通胀预期一旦开始上升,那么想要使其得到控制将是多么困难。很显然,鲍威尔似乎非常坚决地打算不惜一切代价推动政策,从而使通胀回落。
《全球财经连线》: 7月份的CPI和PCE数据显示美国通胀可能已经见顶,但鲍威尔表示美联储关注的不只是一两个月的数据。美联储是否会再次误判通胀形势?
Steve Cochrane:美联储正紧紧盯着通胀。可以说是非常非常密切地关注,我认为,甚至可以断言他们不会误读通胀。美联储正在观察许多广泛的通胀指标,比如顶线通胀率。这项指标实际上已经有一些回落趋势,但主要是由美联储无法控制的因素所促使——美国的能源价格和汽油价格都出现了转机。因此,美联储还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够使得通胀率回落至其目标区间。所以,他们正在广泛地观察所有相关的通胀指标,我不认为他们会让任何关键的信息溜走。
《全球财经连线》:你认为通胀是由供应链问题导致,还是由于货币供给的扩张?
Steve Cochrane:眼下还是两者都有。供应链的问题现在正在缓和,这一点很显然。特别是围绕亚洲经济体和中国经济,我们可以看到,各项衡量供应链的指标均显示压力有所下降。无论是从港口等待时长,还是运输所消耗的成本和时间来看都是如此。这是一个很好的迹象,但仍然还没有完全恢复到正常状态,并且还存在一些波动风险,有可能会再次引发供应链方面的问题。
美国方面,我们看到内部的需求非常强劲。薪资正快速上升,劳动力市场十分吃紧,失业率在3.5%。如此来看,员工在工资方面确实拥有较大的议价优势,而这将带来一定的潜在风险,有可能会像上世纪70年代时失去控制的情况那样,再次陷入薪资物价螺旋上升的局面。
这是美联储正在密切关注的风险之一。美联储要确保通胀预期,尤其是在消费者中保持良好的锚定。确保即便薪资上涨得很快,民众也不会立即出去花光所有的收入(认为工资会再次增长,就能够再次消费),而不担心物价会继续上涨。
《全球财经连线》:通胀似乎还存在不确定性,您怎么预测美国通胀水平?
Steve Cochrane:我们现在的预测是通胀可能会在2024年回落到接近美联储的目标水平。简单来讲,这不会是在明年就会发生的事。如果用CPI 作为衡量标准,目前的通胀率同比约为8.5%,我们预计到今年年底,可能会降至7%。目前来看,通胀似乎已经见顶。它将继续缓慢地回落,然后到2023年底,可能会接近2%,我们预计在2.3%左右。这意味着,2024年是关键的一年。美联储将关注并确保通胀确实遵循这一路径,即通胀率在下降到目标区间后,保持在较低的水平。
当前并非处于滞胀时期
《全球财经连线》:鲍威尔表示美联储会从保罗沃尔克时代吸取教训。你认为我们当前形势是否与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类似?为什么?
Steve Cochrane: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是一个我们称之为滞胀的时期。滞胀是一个增长非常非常缓慢、通胀高企的时期。而且,是一个上述二者长期持续的时期。所以,说我们现在就处于滞胀时期可能是不公平的。一部分原因是,目前看来通胀可能已经见顶,至少对由高能源成本引发的通胀部分来说;另外一部分原因是,除了通胀高企,世界各地的许多经济体仍然处于相当好的状况。
我之前提到了美国的劳动力市场依旧非常强劲。就业增长强劲、裁员率仍然很低、薪资正在上升等等。我们亚洲地区的经济相对来说并没有那么强劲,但消费者仍然在消费,旅游业也在增长。值得注意的是,亚洲各地的通胀是不平衡的,并不是到处都很高。并且,我们预计到第四季度,通胀率会有所下降。
客观来看,我认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进入一个长期持续的高通胀时期;我们也没有处于一个经济增长长期疲软的时期。
《全球财经连线》:美联储如何避免出现沃尔克式的结果?
Steve Cochrane: 美联储的工作是困难的。沃尔克时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被视作控制通胀需要强硬政策的一个例子。但每个时期都是独特的,我们今天有当时不存在的风险。那时油价和能源价格也很高,但造成这样现象的原因不同。经济不需要走出疫情;目前劳动力市场的形态也发生了变化。
所以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周期是独特的。使得美联储很难真正完全洞察他们是否在正确的道路上。直到我们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前,也没有人会知道。
《全球财经连线》:鲍威尔也警告美联储抗击通胀进程中会出现痛苦。这是否意味着美国经济将无法实现软着陆?
Steve Cochrane:我不太确定可以把软着陆和痛苦分开。软着陆可能意味着就会有一些痛苦,因为它本身就意味着经济放缓,意味着随着经济的放缓,失业率可能会上升。因此,对一些人来说难免会感到痛苦。如果通胀没有像我们想象中那样快速地回落,美联储将不得不继续提高利率至超出现在所有预期的水平,那么情况有可能会变得更加痛苦。
目前,我们预计所谓的联邦基金利率的终端利率(即美联储将停止并保持一段时间不变的利率)大约是在3.5%左右。但鉴于鲍威尔主席的鹰派论调,以及通胀的不确定性,也不难想象一个联邦基金利率达到4%的经济情景。
实际上,在我们的宏观经济模型中,我们就考虑了这种情况,推演这将对美国经济产生怎样的影响。在利率达到4%的情况下,美国经济很可能会停滞一到两个季度的时间。这并不意味着经济衰退,但确实意味着将达到一个经济在一到两个季度内几乎没有增长的地步。而失业率则可能从目前的3.5%上升到5%左右。
这将是可衡量、可以被感觉到的。人们会看到更加疲软的劳动力市场,薪资的上涨可能会大幅放缓。你可以说这将是痛苦的,但这不会是一个经济衰退。往好的一面想,这将是一个软着陆。
明年美国衰退风险将上升
《全球财经连线》:你怎么看第四季度的美国经济?
Steve Cochrane: 经济肯定会放缓。利率的上升必然会使投资支出的步伐放缓,且大概率可能会促使消费者在消费支出方面变得更加谨慎。经济将继续保持增长,但到年底为止,都将更加缓慢。
《全球财经连线》:明年会出现衰退吗?
Steve Cochrane:这是每个人都在问的问题。随着经济进一步放缓,这个问题就会被一遍又一遍地提起:我们什么时候会触底?
我认为,美国经济好的一面是它在各方面都保持了较好的平衡。或者,更恰当的说法是美国经济目前没有存在太多的不平衡。金融部门、银行系统的资本化程度相当高;居民家庭总体而言仍有相当好的储蓄水平,尽管他们一直在用储蓄进行消费;且联邦政府在财政政策方面是有所支持的。因此,即便经济放缓,也没有太多的触发点会导致经济衰退;没有很多地方可能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
但可以肯定的是,随着经济放缓,衰退的风险将会上升。如果我们看未来的12到18个月间,经济衰退的几率可能会增加至一半一半(50:50)的概率。美国究竟会不会陷入经济衰退?其中一部分将取决于全球经济其他地区的表现。我认为欧洲经济出现衰退的概率实际上要更高。考虑到欧洲现在面临能源供应短缺的情况,如果欧洲在即将来临的冬季中,因为能源价格的上升,而遭受特别严重的经济衰退,且如果这种情况延续到明年,这当然可能会通过贸易和投资等渠道的影响,伤害到美国的经济。
美联储9月料加息50个基点
《全球财经连线》:鲍威尔强调高利率将持续一段时间。你是否担心美联储会过度紧缩?
Steve Cochrane:确实存在这种风险。美联储发出的所有信息似乎都在表明,他们宁愿冒着高利率的风险,也不愿意将利率保持在较低水平。因为他们并不想冒着通胀失控的风险。这是保证长期增长的一个重要因素,不仅是对美国经济而言,对世界上任何经济体而言都是如此。因此,哪怕可能会有一些过度紧缩的风险,他们也要保持较高的利率。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一直在观察不同的可能:美联储是否会将紧缩步伐终止在3.5%左右的利率水平?目前,金融市场对终端利率的定价在3.8%左右。这离4%到4.5%的水平也不远了。我们的预测没有这么高,但不难想象,如果通胀没有得到控制,那么美联储将在某些时候继续加息。
《全球财经连线》:美联储将在9月会议上加息多少个基点?
Steve Cochrane:他们会继续加息,这是毫无疑问的。尤其是鉴于杰克逊霍尔会议上释放的信号。 我们预计,美联储将在9月份把联邦基金利率再提高50个基点。因为50个基点看起来与他们自今年年初以来,一直采取的路径一致,并与他们之前所传递的信息也一致。
但杰克逊霍尔会议上传递的信号更加鹰派。这确实提高了美联储可能在9月加息75个基点的概率。我们目前仍然是维持加息50个基点的判断,但如果加息75个基点,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因为鲍威尔在杰克逊霍尔会议上也已经强调了这样的可能性。
之后,我们预计美联储可能在11月加息25个基点,也许在12月再加25个基点,如此以来,联邦基金利率就会接近我们所推测的可能的终端利率,约3.5%左右,并可能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保持在这一水平。
政府开支不应过快缩减
《全球财经连线》:更加鹰派的美联储将如何影响亚洲国家?
Steve Cochrane:从许多层面来看,对于大多数亚洲的中央银行来说,这并没有太多的改变它们政策正常化的路径。很多亚洲央行早已经在加息了。事实上,比如韩国的中央银行,在加息方面实际上是走在了美联储的前面,因为韩国的通胀率非常高。
现在来看,几乎所有亚洲的中央银行都在加息,除了中国之外。中国目前的周期是相反的。还有日本,则按兵不动,像他们常年以来表现的那样。除此之外,其他地方基本都在加息。这就意味着,如果美联储在整个2023年,持续将利率保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亚洲的中央银行最终可能也会把利率再提高一些——特别是出于对外汇管理方面的考量,比如管理当地利率与联邦基金利率之间的利差等原因。
这确实使中国央行的政策制定变得有点困难。因为中国人民银行正在降息,试图为经济提供一些刺激。如果中国走的是一条路,而美联储走的是另一条路,在这样的情况下,确实给中国的汇率造成了一些风险,可能会给中国带来一些输入性通胀因素。到目前为止,中国非常幸运地还没有面临像亚洲其他地方所经历的那样,更高的通胀率。
《全球财经连线》:你也谈到了输入性通胀,这是所有亚洲国家都面对的问题。亚洲国家应该如何规避潜在的风险?
Steve Cochrane:我认为有很多是亚洲国家可以做的。首先,很重要的是财政政策,也就是政府开支不应过快缩减。这是非常合乎逻辑的,鉴于2020、2021年再到今年的财政政策还非常有支持性,政府必须开始管理债务,并使其年度赤字降低。所以我认为重要的是,第一,政府不要行动过快,把支出降得太快。
政府方面的支出对经济复苏和经济稳定而言是非常有针对性的。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下一个上升周期、商业周期做准备。因此,我认为非常有必要投资于教育。此外,确保有大量的流动资金,为小企业提供充足的流动资金也很重要。因为多数此前受到疫情冲击、停止经营的小企业正在挣扎着回归。给这些小企业一个机会重新站起来,是非常重要的。
此外,对于公共卫生领域的投资也很重要。因为新冠疫情仍伴随着我们。如果新冠可能被当成地方性疾病来对待,那么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公共卫生能力,来管理任何可能激增的病例数,使政府不必再令经济停摆。
《全球财经连线》有些人担心1997年的金融危机会在亚洲重演,你怎么看?
Steve Cochrane: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亚洲经济处于一个非常不同的位置,与1997年时的情况完全不同。
首先,所有的中央银行现在都相对非常独立。这一点对于他们执行货币政策的能力来说是非常积极的。第二,银行系统一直受到良好的监管,它在整个地区的资本化程度都相当高。我认为在未来一年左右的时间里,银行系统可以承受住任何形式的压力,哪怕经济确实在放缓。第三,该地区在过去几年的表现非常好。亚太地区的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专长,甚至在后疫情的这几年,在确保出口型经济的繁荣方面都做得很好。这意味着整个地区的外汇储备是相当充足的。我们看经常账户余额,如果不是正值,就算是负值,也比亚洲金融危机期间的规模要小得多。
所以大体上来说,政策制定的情况更好,金融系统状况良好,整个经济结构也有很好的前景展望。
亚洲发生债务危机的可能性不高
《全球财经连线》:2022年还剩4个月,你怎么看今年的亚洲经济?
Steve Cochrane:显然,可能会像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放慢增长速度。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鉴于这边(欧美)地区的中央银行正在提高利率。通胀在这里也仍然是一个问题,特别是食品通胀非常高。我期望能源成本会像美国那里的趋势一样有所下降,鉴于全球原油价格已经从高点回落。但目前,高企的能源价格仍在影响着从食品到运输成本等各个方面,我们预计,短期内可能不会看到这方面有什么显著改善,也许要到第四季度。
高通胀会拖累消费者支出,这将使经济稍微放缓。但不要忘记,亚洲大部分地区的经济体,国内的经济正在开放。一个非常好的例子是菲律宾。那里的学校已经关闭了两年多了,刚刚开始重新开放。这意味着孩子们将回到学校、此前因此无法工作的父母终于可以回去工作,进而帮助刺激经济。像这样的情况在整个地区的其他地方也在发生。
《全球财经连线》:美联储的快速紧缩是否会导致亚洲国家发生债务危机?
Steve Cochrane:我认为发生债务危机的可能性并不高。当然,债务占GDP的比例在疫情期间变得很高,但还没有达到会导致亚洲大部分地区出现债务危机的程度。
一些亚洲较小的国家正面临一些困难,比如没有足够的外汇储备,无法负担可能面临的重要账单。最大的例子之一是斯里兰卡。但斯里兰卡有很多问题,比如在治理方面的一些错误。柬埔寨、老挝现在也面临着一些外汇储备方面以及在货币价值管理方面的风险。但大概率还是可控的,所以我不认为亚洲这里的风险特别大。